白居易 全部作品60

齿发各蹉跎,疏慵与病和。爱花心在否,见酒兴如何。 年长风情少,官高俗虑多。几时红烛下,闻唱竹枝歌。

清紧如敲玉,深圆似转簧。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

尚书清白临南海,虽饮贪泉心不回。 唯向诗中得珠玉,时时寄到帝乡来。

曲江西岸又春风,万树花前一老翁。 遇酒逢花还且醉,若论惆怅事何穷。

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甘从此后支离卧, 赖是从前烂漫游。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馀生杳若浮。 浩气自能充静室,惊飙何必荡虚舟。腹空先进松花酒, 膝冷重装桂布裘。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

亭脊太高君莫拆,东家留取当西山。 好看落日斜衔处,一片春岚映半环。

出府归吾庐,静然安且逸。更无客干谒,时有僧问疾。 家僮十余人,枥马三四匹。慵发经旬卧,兴来连日出。 出游爱何处,嵩碧伊瑟瑟。况有清和天,正当疏散日。 身闲自为贵,何必居荣秩。心足即非贫,岂唯金满室。 吾观权势者,苦以身徇物。炙手外炎炎,履冰中栗栗。 朝饥口忘味,夕惕心忧失。但有富贵名,而无富贵实。

自惭到府来周岁,惠爱威棱一事无。 唯是改张官酒法,渐从浊水作醍醐。

寒食枣团店,春低杨柳枝。酒香留客住,莺语和人诗。 困立攀花久,慵行上马迟。若为将此意,前字与僧期。

小宅非全陋,中堂不甚卑。聊堪会亲族,足以贮妻儿。 暖帐迎冬设,温炉向夜施。裘新青兔褐,褥软白猿皮。 似鹿眠深草,如鸡宿稳枝。逐身安枕席,随事有屏帷。 病致衰残早,贫营活计迟。由来蚕老后,方是茧成时。

吾爱栖云上华表,汝多攫肉下田中。 吾音中羽汝声角,琴曲虽同调不同。 [别鹤怨在羽调,乌夜啼在角调。]

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 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靡靡春草合,牛羊缘四隈。 我来一登眺,目极心悠哉。始见江山势,峰叠水环回。 凭高视听旷,向远胸襟开。唯有故园念,时时东北来。

怪石千年应自结,灵泉一带是谁开。蹙为宛转青蛇项, 喷作玲珑白雪堆。赤日旱天长看雨,玄阴腊月亦闻雷。 所嗟地去都门远,不得肩舁每日来。

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端然无所作,身意闲有馀。 鸡栖篱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独已云极,何必山中居。

楼外春晴百鸟鸣,楼中春酒美人倾。路旁花日添衣色, 云里天风散珮声。向此高吟谁得意,偶来闲客独多情。 佳时莫起兴亡恨,游乐今逢四海清。

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门前何所有,偶睹犬与鸢。 鸢饱凌风飞,犬暖向日眠。腹舒稳贴地,翅凝高摩天。 上无罗弋忧,下无羁锁牵。见彼物遂性,我亦心适然。 心适复何为,一咏逍遥篇。此仍著于适,尚未能忘言。

风头向夜利如刀,赖此温炉软锦袍。桑落气薰珠翠暖, 柘枝声引管弦高。酒钩送醆推莲子,烛泪粘盘垒蒲萄。 不醉遣侬争散得,门前雪片似鹅毛。

因下疏为沼,随高筑作台。龙门分水入,金谷取花栽。 绕岸行初匝,凭轩立未回。园西有池位,留与后人开。

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 静吟乖月夜,闲醉旷花时。还有愁同处,春风满鬓丝。

与君白黑大分明,纵不相亲莫见轻。 我每夜啼君怨别,玉徽琴里忝同声。

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 下有无事人,竟日此幽寻。岂惟玩时物,亦可开烦襟。 时与道人语,或听诗客吟。度春足芳色,入夜多鸣禽。 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何处春先到,桥东水北亭。冻花开未得,冷酒酌难醒。 就日移轻榻,遮风展小屏。不劳人劝醉,莺语渐丁宁。

郊居人事少,昼卧对林峦。穷巷厌多雨,贫家愁早寒。 葛衣秋未换,书卷病仍看。若问生涯计,前溪一钓竿。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 左臂凭肩右臂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梨园歌管声, 不识旗枪与弓箭。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道云南有泸水, 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 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 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 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 万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索索。主人下马客在船, 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 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 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 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 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 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 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小处无音乐, 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 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 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野狐泉上柳花飞,逐水东流便不归。 花水悠悠两无意,因风吹落偶相依。

遇客多言爱山水,逢僧尽道厌嚣尘。 玉泉潭畔松间宿,要且经年无一人。

悲君老别我沾巾,七十无家万里身。 愁见舟行风又起,白头浪里白头人。

剪削干芦插寒竹,九孔漏声五音足。近来吹者谁得名, 关璀老死李衮生。衮今又老谁其嗣,薛氏乐童年十二。 指点之下师授声,含嚼之间天与气。润州城高霜月明, 吟霜思月欲发声。山头江底何悄悄,猿声不喘鱼龙听。 翕然声作疑管裂,诎然声尽疑刀截。有时婉软无筋骨, 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 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 高声忽举云飘萧。明旦公堂陈宴席,主人命乐娱宾客。 碎丝细竹徒纷纷,宫调一声雄出群。众音覙缕不落道, 有如部伍随将军。嗟尔阳陶方稚齿,下手发声已如此。 若教头白吹不休,但恐声名压关李。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 谁知伪言巧似簧。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 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海底鱼兮天上鸟, 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 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

灼灼早春梅,东南枝最早。持来玩未足,花向手中老。 芳香销掌握,怅望生怀抱。岂无后开花,念此先开好。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矢人职司忧,为箭恐不精。精在利其镞,错磨锋镝成。 插以青竹簳,羽之赤雁翎。勿言分寸铁,为用乃长兵。 闻有狗盗者,昼伏夜潜行。摩弓拭箭镞,夜射不待明。 一盗既流血,百犬同吠声。狺狺嗥不已,主人为之惊。 盗心憎主人,主人不知情。反责镞太利,矢人获罪名。 寄言控弦者,愿君少留听。何不向西射,西天有狼星。 何不向东射,东海有长鲸。不然学仁贵,三矢平虏庭。 不然学仲连,一发下燕城。胡为射小盗,此用无乃轻。 徒沾一点血,虚污箭头腥。

石门无旧径,披榛访遗迹。时逢山水秋,清辉如古昔。 常闻慧远辈,题诗此岩壁。云覆莓苔封,苍然无处觅。 萧疏野生竹,崩剥多年石。自从东晋后,无复人游历。 独有秋涧声,潺湲空旦夕。

闲宵静话喜还悲,聚散穷通不自知。已分云泥行异路, 忽惊鸡鹤宿同枝。紫垣曹署荣华地,白发郎官老丑时。 莫怪不如君气味,此中来校十年迟。

劫风火起烧荒宅,苦海波生荡破船。 力小无因救焚溺,清凉山下且安禅。

上客新从左辅回,高阳兴助洛阳才。已将四海声名去, 又占三春风景来。甲子等头怜共老,文章敌手莫相猜。 邹枚未用争诗酒,且饮梁王贺喜杯。

霄汉风尘俱是系,蔷薇花委故山深。 怜君独向涧中立,一把红芳三处心。

细故随缘尽,衰形具体微。斗闲僧尚闹,较瘦鹤犹肥。 老遣宽裁袜,寒教厚絮衣。马从衔草展,鸡任啄笼飞。 只要天和在,无令物性违。自余君莫问,何是复何非。

亦知官舍非吾宅,且劚山樱满院栽。 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

早风吹土满长衢,驿骑星轺尽疾驱。 共笑篮舁亦称使,日驰一驿向东都。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莲子数杯尝冷酒, 柘枝一曲试春衫。阶临池面胜看镜,户映花丛当下帘。 指点楼南玩新月,玉钩素手两纤纤。

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乾。 无人解爱萧条境,更绕衰丛一匝看。

宾客懒逢迎,翛然池馆清。檐闲空燕语,林静未蝉鸣。 荤血还休食,杯觞亦罢倾。三春多放逸,五月暂修行。 香印朝烟细,纱灯夕焰明。交游诸长老,师事古先生。 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 蒙以声闻待,难将戏论争。虚空若有佛,灵运恐先成。

秋凉卷朝簟,春暖撤夜衾。虽是无情物,欲别尚沉吟。 况与有情别,别随情浅深。二年欢笑意,一旦东西心。 独留诚可念,同行力不任。前事讵能料,后期谅难寻。 唯有潺湲泪,不惜共沾襟。

盛时陪上第,暇日会群贤。桂折因同树,莺迁各异年。 宾阶纷组佩,妓席俨花钿。促膝齐荣贱,差肩次后先。 助歌林下水,销酒雪中天。他日升沉者,无忘共此筵。

门有医来往,庭无客送迎。病销谈笑兴,老足叹嗟声。 鹤伴临池立,人扶下砌行。脚疮春断酒,那得有心情。

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 犹嫌小户长先醒,不得多时住醉乡。

忆除司马向江州,及此凡经十五秋。虽在簪裾从俗累, 半寻山水是闲游。谪居终带乡关思,领郡犹分邦国忧。 争似如今作宾客,都无一念到心头。

客从江南来,来时月上弦。悠悠行旅中,三见清光圆。 晓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谁谓月无情,千里远相逐。 朝发渭水桥,暮入长安陌。不知今夜月,又作谁家客。

适情处处皆安乐,大抵园林胜市朝。烦闹荣华犹易过, 优闲福禄更难销。自怜老大宜疏散,却被交亲叹寂寥。 终日相逢不相见,两心相去一何遥。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

御热蕉衣健,扶羸竹杖轻。诵经凭槛立,散药绕廊行。 暝槿无风落,秋虫欲雨鸣。身闲当将息,病亦有心情。

掌纶知是忝,剖竹信为荣。才薄官仍重,恩深责尚轻。 昔征从典午,今出自承明。凤诏休挥翰,渔歌欲濯缨。 还乘小艛艓,却到古湓城。醉客临江待,禅僧出郭迎。 青山满眼在,白发半头生。又校三年老,何曾一事成。 重过萧寺宿,再上庾楼行。云水新秋思,闾阎旧日情。 郡民犹认得,司马咏诗声。

过得炎蒸月,尤宜老病身。衣裳朝不润,枕簟夜相亲。 楼月纤纤早,波风袅袅新。光阴与时节,先感是诗人。

黄昏惨惨天微雪,修行坊西鼓声绝。张生马瘦衣且单, 夜扣柴门与我别。愧君冒寒来别我,为君酤酒张灯火。 酒酣火暖与君言,何事入关又出关。答云前年偶下山, 四十馀月客长安。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 朝游九城陌,肥马轻车欺杀客。暮宿五侯门, 残茶冷酒愁杀人。春明门,门前便是嵩山路。 幸有云泉容此身,明日辞君且归去。

自从娇騃一相依,共见杨花七度飞。玳瑁床空收枕席, 琵琶弦断倚屏帏。人间有梦何曾入,泉下无家岂是归。 坟上少啼留取泪,明年寒食更沾衣。

旧径开桃李,新池凿凤凰。只添丞相阁,不改午桥庄。 远处尘埃少,闲中日月长。青山为外屏,绿野是前堂。 引水多随势,栽松不趁行。年华玩风景,春事看农桑。 花妒谢家妓,兰偷荀令香。游丝飘酒席,瀑布溅琴床。 巢许终身稳,萧曹到老忙。千年落公便,进退处中央。

战马春放归,农牛冬歇息。何独徇名人,终身役心力。 来者殊未已,去者不知还。我今悟已晚,六十方退闲。 犹胜不悟者,老死红尘间。 名无高与卑,未得多健羡。事无小与大,已得多厌贱。 如此常自苦,反此或自安。此理知甚易,此道行甚难。 勿信人虚语,君当事上看。

蒲池村里匆匆别,沣水桥边兀兀回。 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